题图画:烟江叠嶂图局部 王诜 绢本 纵45.2厘米 横166厘米
上海博物馆藏
在一本正经地说了一通神话后,从第二回开始,施耐庵才正式为我们讲故事。
故事发生在宋哲宗时期(1085年—1100年),在这回名为《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》章节前半段,主要记叙了梁山好汉们的死敌——高俅的发迹史。这位浮浪破落户子弟,流落到东京汴梁城时,被人推荐到小苏学士处,小苏学士便是苏轼,(因前边加了个“小”字,有人认为是苏辙,苏辙别称小苏。但从苏轼与王诜的交情衡量,以及王都太尉前也有个“小”字,老施描写的应是苏轼)苏轼看了推荐信后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,心下想道:“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?不如做个人情,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,做个亲随。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,他便喜欢这样的人。”
老施耐心地给读者们交代了人物背景:“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,神宗皇帝的驸马。他喜爱风流物,正用这样的人。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,拜见了,便喜。随即写回书,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。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,如同家人一般。自古道:‘日远日疏,日亲日近。’忽一日,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,分付府中安排筵宴,专请小舅端王。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,哲宗皇帝御弟,现掌东驾,排号九大王,是个聪明俊俏人物。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,无一般不晓,无一般不会,更无一般不爱。即如琴、棋、书、画,无所不通,踢毬打弹,品竹调丝,吹弹歌舞,自不必说。”
——这位端王便是日后的宋徽宗。而后,老施所讲的便是那个大家都已知道、两个喜欢足球的男人之间的友情故事。
引荐高俅做端王的亲随,在端王(宋徽宗)登基后得做了殿帅府太尉的“小王都太尉”,便是题图画烟江叠嶂图的作者——王诜。
施耐庵以及其后不断通过文字影像演绎、翻拍的各种版本的《水浒传》中,让我们对这位王诜有了一个标准、固化的脸谱。王诜的一生,就像这幅图画中堆叠于江面的奇峰怪石,它们偶尔显露出坚实的体积、清晰的轮廓,但大部分则隐藏在江面和山峰之间的浓雾之中。
在这幅《烟江叠嶂图》中,略显夸张的四道瀑布,从云雾遮掩的四处山谷中分别直流而下,与周边的树木和岩石相比,显得过于欢腾而有些不自然。跟随它们流动的节奏和方向,我们的视线很快就到达了江面,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三分之二江面却是纤尘不染,它的远处衔接着用淡漠隐约勾勒出现的天际线,这一大片“烟江”,虽然缺乏焦墨瀑布的具象,反而留给我们无穷的想像空间。
王诜生前所扮演的各类社会身份和参演的多部历史肥皂剧中,他始终没有获得一次主角的身份。他是大宋开国功臣的后代、大宋国的驸马、收藏家、苏轼的好友,也是高俅跟随的“小王都太尉”,他的前半生可谓风光无限,不光享受过丰厚的物质财富,在精神财富上也留下自己的作品。他的身影虽闪现在各类史料的碎片中,每一张碎片都谈不上翔实丰满。倒是画家这个职业,成为他最无可争议的标签。
作为驸马的王诜,因为是外戚,一直被排除在大宋国的政治核心圈外,但他为自己打造了另一个江湖。
“花气薰人欲破禅,心情其实过中年。春来诗思何所似,八节滩头上水船。”
——这首诗,是江西诗派鼻祖、苏门四学士之一黄庭坚为应付王诜讨诗而“戏写”。为了讨要黄庭坚的诗和字,王诜给他送来一屋子的花,但这些花香并没有激起黄庭坚的创作欲望,反而认为花香扰乱了他的思路。王诜向黄庭坚索要的,可能是一首题画诗。在那个时代,为画题诗成为了文人间常做的一种游戏,王诜的好友、黄庭坚的老师苏轼,就写过众多的题画诗。在后人对王诜的描述中,大都把他描绘成一位狡猾、轻浮的形象,恐怕诗因为黄庭坚曾在这幅《花气薰人欲帖》前边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:“王晋卿(王诜字晋卿)数送诗来索和,老嬾不喜作,此曹狡猾,又频送花来促诗,戏答。”
淹没在各段史料碎片中王驸马,因为黄庭坚这“狡猾”两字,便在人们心中留下了如此的负面形象。米芾也在自己的《宝晋英光集》中记载了这位王驸马借画不还的事。而如果换一种角度看,黄庭坚的调侃中,也许隐藏了对他这样浪漫之举的褒奖,也从中看出王诜对于艺术热爱的真挚态度。其实王诜与黄庭坚的交情不浅,黄庭坚与王诜数次聚会,还一起同觅“千叶梅”,黄庭坚曾做《从王都尉觅千叶梅云已落尽戏作嘲吹笛侍见》:
“若为可耐昭华得,脱帽看发已微霜。催尽落梅春以半,更吹三弄乞风光。”
虽然在《图绘宝鉴》等艺术史料中对王诜绘画评价颇高,说他:“又作着色山水,师李将军,不古不今, 自成一家”,他的这类风格,从上面的瀛山图中我们能够很清晰地看出。但在中国艺术史上,王诜留下最隆重的一笔并不在他本人的字画中,而是作为筹办方主办方兼承办方,举行了盛大隆重影响深远的“西园雅集”。
王在当时京城有一所大宅园,称为西园,在这所院子东边,他修筑了一间“宝绘堂”,成为他展示自己搜藏书法、名画的场所,也常常聚集一大帮文人墨客在此饮酒品茶、赋诗作画。苏轼、李公麟、米芾、黄庭坚等文人都是王诜家中的常客。当时最为有名的文人雅集之《西园雅集》就是在王诜家里进行的。
距王诜时代约700年前,东晋穆帝永和九年(公元353年)3月3日,王羲之与谢安、孙绰等41人在山阴(今绍兴)兰亭“修禊”,成为历史上中国文人最隆重的一次集会。而在王诜家举行的“西园雅集”,则被称为自兰亭之后中国文人第二次重要聚会。
作为会议主办方兼承办方的王驸马,将这次聚会安排的井井有条。从礼品袋到媒体约请,从嘉宾红毯、领导讲话、记者提问等环节都安排得有条不紊,场面热烈但不混乱,气氛友好但也很务实。
在会议圆满结束,嘉宾和领导们都带着红扑扑的小脸、拎着装满礼品的环保袋离开后,负责秘书工作的礼部员外郎米芾,将签到簿上的来宾记录了下来,前来的嘉宾有:苏轼、苏辙、黄鲁直(黄庭坚字鲁直)、秦观、李公麟、米芾、蔡肇、李之仪、郑靖老、张耒、王钦臣、刘泾、晃补之以及僧圆通、道士陈碧虚画在一起,主友16人,加上侍姬、书僮,共22人。
负责新闻摄像组的李公麟则为此留下了现场图像记录:《西园雅集图》。在李公麟之后,无论是南宋马远、明朝的仇英、唐伯虎、清朝的石涛,还是近代的张大千,都将临摹这幅《西园雅集图》,作为自己必修的功课。
而在所有这些人的描绘中,这场聚会的主角不是王诜,而是当之无愧的文艺领袖——苏轼。
那时的苏轼还是苏轼,乌台诗案还没有发生,他还没有到过黄州。
苏轼和王诜都还沉浸在图样图森破的友情中。苏曾为王诜的宝绘堂专门写了篇文章——《宝绘堂记》,在文中记叙说:“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,而其被服礼义,学问诗书,常与寒士角。平居攘去膏粱,屏远声色,而从事于书画,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,以蓄其所有,而求文以为记。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,故以是告之,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。”
苏轼在文尾告诫王诜,希望他能够从书画收藏中获得快乐,但不应过度沉溺其中。可见苏轼这篇文章并非礼貌性的应景之作,流露出对好友的一片真情。苏轼对于王诜本人的画作,也有较高的评价,他在一封给另一友人的信中写道:“驸马都尉王晋卿画山水寒林,冠绝一时,非画工能仿佛。”
很快,他们的友谊就接受了考验。元丰二年(1079年),乌台诗案案发,这两位好友的人生都发生了重大变化。
乌台诗案之后,苏轼贬官黄州。另一个苏东坡就此诞生了。
但向苏辙通风报信的王诜,却淹没在历史的碎片中。
在接受组 织调查时不及时交出苏轼的诗文,且更因对待公主不礼貌,宠妾压妻。被削除一切官爵。
至今,王诜的生卒年代并无确切记录。人们从各类史料结合宋代选尚驸马的要求等等分析,认为王诜应生于皇祐三年,即公元1051左右。而至于他何时去世,人们通过黄庭坚在《黄龙心禅师塔铭》中“元符三年(1100年)王诜尚在人世”、释惠洪《石门文字禅》卷二十四《送因觉先序》“政和七年(1117年)秋八月,王诜已去世”以及宋代倪涛《六艺之一录》和《宣和画谱》等相关文献记载,推断出王诜的卒年约在1114年至1117年8月,即64岁至67岁离世。
宋徽宗时期编撰的《宣和画谱》中记载:“驸马都尉王诜字晋卿,本太原人,今为开封人。幼喜读书,长能属文,诸子百家,无不贯穿,视青紫可拾芥以取。……又精于书,真行草隶,得钟鼎篆箱用笔意。即其第乃为堂曰宝绘,藏古今法书名鱼,常以古人所画山水寞于几案星壁间,以为胜玩。”
附录:
米芾的《西园雅集图记》全文
李伯时效唐小李将军为着色泉石,云物草木花竹皆妙绝动人,而人物秀发,各肖其形,自有林下风味,无一点尘埃之气。其着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者,为东坡先生;仙桃巾紫裘而坐观者,为王晋卿;幅巾青衣,据方几而凝伫者,为丹阳蔡天启;捉椅而视者,为李端叔;后有女奴,云环翠饰侍立,自然富贵风韵,乃晋卿之家姬也。孤松盘郁,上有凌霄缠络,红绿相间。下有大石案,陈设古器瑶琴,芭蕉围绕。坐于石盘旁,道帽紫衣,右手倚石,左手执卷而观书者,为苏子由。团巾茧衣,秉蕉箑而熟视者,为黄鲁直。幅巾野褐,据横卷画归去来者,为李伯时。披巾青服,抚肩而立者,为晁无咎。跪而作石观画者,为张文潜。道巾素衣,按膝而俯视者,为郑靖老。后有童子执灵寿杖而立。二人坐于盘根古桧下,幅巾青衣,袖手侧听者,为秦少游。琴尾冠、紫道服,摘阮者,为陈碧虚。唐巾深衣,昂首而题石者,为米元章。幅巾袖手而仰观者,为王仲至。前有髯头顽童捧古砚而立,后有锦石桥、竹径,缭绕于清溪深处,翠阴茂密。中有袈裟坐蒲团而说无生论者,为圆通大师。旁有幅巾褐衣而谛听者,为刘巨济。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,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,水石潺湲,风竹相吞,炉烟方袅,草木自馨,人间清旷之乐,不过于此。嗟呼!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,岂易得此耶!自东坡而下,凡十有六人,以文章议论,博学辨识,英辞妙墨,好古多闻,雄豪绝俗之资,高僧羽流之杰,卓然高致,名动四夷,后之览者,不独图画之可观,亦足仿佛其人耳!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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