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可染(1907年3月26日—1989年12月5日),江苏徐州人。中国近代杰出的画家、诗人,画家齐白石的弟子。李可染自幼即喜绘画,13岁时学画山水。43岁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,49岁为变革山水画,行程数万里旅行写生。72岁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、中国画研究院院长。晚年用笔趋于老辣。擅长画山水、人物,尤其擅长画牛。
代表画作有《漓江胜境图》、《万山红遍》、《井冈山》等。代表画集有《李可染水墨写生画集》、《李可染中国画集》、《李可染画牛》等。
李可染《万山红遍》
原文:
我不依靠什么天才,我是困而知之,我是一个苦学派。
假如我的作品有点成就的话,那是我深入学习传统、深入观察描写对象、深入思考、深入实践的结果。人离开大自然、离开传统不可能有任何创造。我常常问自己,我是在创作画,还是在学画、研究画?结论:我是在学画和研究画,我现在已经70岁了。我一辈子都在学习和研究的过程中。
客观世界是人类认识和思想的根源,但它不是艺术。它是原料,是带着杂质的矿石,没有它,炼不出精钢来,大自然的奥秘无穷无尽,人将永远发掘不完。传统是几千年来,亿万人探索大自然奥秘的成果结晶,人不接受传统就是把自己退到原始人的地位。
大自然是无限的,是永远探索不尽的。传统与大自然比是微乎其微的。不学传统是愚昧,学习传统,不去学习大自然和社会,那也是最蠢的。
“师造化”就是要把对象、把生活看作是你最好的老师,要把客观世界看作是你最好的老师,要把客观世界看成是第一个老师。
创新是在传统的基础上,深入观察研究客观世界,发现前人没有发现的规律,创造出与前人不尽相同的风格、方法、语言。这绝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悻得的。
人类文化的前进发展是接力赛。继承的目的是发展,不继承谈不到发展。大科学家牛顿说:“我所以比常人看得远些,因为我是站在前代巨人的肩头上。”杜甫说:“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”,学习就是接受传统。
我对传统的态度是尊重、学习而不是迷信。传统蕴藏丰富,成就很高,但又远远不能完全符合新时代的要求,所以必须要发展,发展的途径,一方面是到客观世界中考验传统的优劣取舍,一方面在生活中,发现前人没有发现的东西,同时要吸收世界上一切优秀的、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来丰富自己。使传统得到发展,成为有民族特色的、新的民族艺术。
“可贵者胆”、“所要者魂”,是我打出来前刻的两方印章。“胆”者是敢于突破传统中陈腐框框,“魂”者,创作具有时代精神的意境。
艺术上的创造谈何容易!它是在一定条件下自然形成的。条件不够而侈谈创造是徒劳。
我们的艺术一定要经过自己的实践,突破前人窠臼。有些画家,钻在传统的圈子里,局限于古人的一点画法招数,像孙悟空在空中翻跟斗,出不了如来佛的手掌心。
创新,就是在生活中发现了古人没有发现的东西,通过艺术,独创性地表现出来。
“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,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”,是我早年有心变革中国画的座右铭。
我们的艺术要随着时代的前进而前进。世界观、艺术观就一定要阔达宏大,古今中外作品都要下一番研究功夫,好的、有用的都要吸收,促进民族艺术的发展。
传统对我们来说是血缘关系、继承关系,外来是营养关系。二者万万不可倒置。历史上我们不断吸收外来文化,但都消化、转化为中国文化。我们的传统根基优厚,完全有能力消化它的。假若我们丢掉了自己的传统而扎根于外来,或是企图用西方文化改造中国文化、不仅有害于中国文化的发展,也有害于世界文化的发展。
有人说我的画像是中国画的印象派,我不同意。我也看过很多西洋名画,对一些西方艺术大师也很尊敬,但我从没有忘记中国、忘记东方。我认为踩着别人脚印走的人,永远落后在人家后边。
假若只有一种文化--芭蕾、交响乐、话剧、油画……那世界未免太单调乏味,而且太寂寞了。文艺不像科学那样,可以整个拿过来。文化主要是走自己的路,世界上一切好东西必须吸收,但目的是发展自己的文化。
客观美的精粹集中,与人精神境界的融合,经过高度意匠加工成为艺术,最高境界是神韵。美的境界、诗的境界、人间至美,神而明之,非语言所可传达。
意境是什么?意境是艺术的灵魂。是客观事物精粹部分的集中,加上人的思想感情的陶铸,经过高度艺术加工达到情景交融;借景抒情,从而表现出来的艺术境界、诗的境界,就叫做意境。
有个青年叫我写几个字,我写了“实者慧”三个字,意思是投机取巧不行。常言道,“大智若愚”。真正聪明的人都是老老实实的。世界上对人类有贡献的人都是老老实实的人。艺术,来不得半点虚假。
老人受生理限制,体力、精力衰退,有人称之日:“老朽”。但有不少事,如经历、经验、知识等,不少都储存在老人身上。
拿画画写字来说,老年是黄金时代。我的老师齐白石、黄宾虹、林风眠和古今中外许多伟大艺术家、哲学家,都在八九十岁高龄发出灿烂光辉,为人类文化进步做出贡献。
70岁我刻了两块图章,一曰“白发学童”,一曰“七十始知己无知”。老不一定就朽,我希望社会不要把老人作为“四旧”破掉。我赞成敬老。老年不作拦路虎,青年不作拆桥人。
我从来不能满意自己的作品,我常想,我若能活到100岁可能就画好了,但又想,200岁也不行,只可能比现在好一点。“无涯惟智”,事物发展是无穷无尽、永无涯际,绝对的完美是永远不存在的。
“东方既白”,人谓中国文化已至末路,而我预见东方文艺复兴之曙光,因借东坡赤壁赋末句四字,书此存证。
●《李可染画展》前言·我的话
我十三岁拜师学中国画,其间也学过几年油画和素描,但一生主要是和中国画的笔墨打交道,算来已有六十多个春秋。
“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,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”是我早年有心变革中国画的座右铭。
四十岁拜齐白石、黄宾虹为师,老师和先贤的指引,使我略略窥见中国绘画的堂奥。
“可贵者胆”、“所要者魂”是我“打出来”前刻的两方印章。“胆”者,是敢于突破传统中的陈腐框框,“魂”者,创作具有时代精神的意境。1954年起我多次到大自然中观察写生,行程十数万里,使我认识到:传统必须受生活检验决定其优劣取舍,而新的创造是作者在大自然中发现了前人没有发现的新规律,通过思维实践发展而产生新的艺术境界和表现形式。
在传统和生活的基础上进行创作,要克服许多矛盾:旧传统与新生活的矛盾,民族与外来的矛盾,现实生活与艺术境界的矛盾……。“废画三千”、“七十二难”、“千难一易”、“峰高无坦途”这些印章可以看出我在探索创作中的艰苦历程。
现在我年近八旬,但我从来不能满意自己的作品,我常想我若能活到一百岁可能就画好了,但又一想二百岁也不行,只可能比现在好一点。“天涯惟智”,事物发展是无穷无尽,永无涯际,绝对的完美是永远不存在的。
●談學山水畫
許多熱心於中國畫、山水畫的同志,要我談談學山水畫的問題。我想從自己學畫的經歷出發做一點總結。這些只是我個人的體會,不一定正確,其中即或有可取之處, 也不一定完全適用于別的同志。加上近來有病,來不及做一番深入淺出研究的功夫,現在先從幾個方面的問題談談我不成熟的看法。
一
美術是創造性的工作,真正搞好是不容易的。 要有正確的藝術道路、把路子走正;還要下很大的苦功夫。“生而知之”、“不學而能”是沒有的,只有學而知之。對學畫的人來說,天份是有高低區別,但也只是學習上有快慢之分。繪畫本身應該說是很難的,因為它不僅是門學問,同時還要有很高的技能。隨隨便便是搞不好的。我在廣東溫泉養病時,有個女孩子問我,她能不能學畫,我說樓下有一棵樹,你坐下來認認真真畫四個小時,不要起來。關鍵不在幾個小時不起來,而在考驗她有沒有堅忍不拔的毅力。
我一生很有幸,有機會與齊白石、徐悲鴻、黃賓虹、林風眠、蓋叫天等前輩藝術家在一起,我與他們很熟悉,他們都有很高的成就,我看他們在藝術苦功方面無一不是驚人的。“天道酬勤”是齊白石的一方圖章,這是他的座右銘。我是在他八十七歲到九十七歲這十年裏向他學畫的。他在八十幾歲時,每天早上至少要畫七、八張畫。九十多歲高齡,每天還要畫四、五張畫。去世前兩天仍在作畫。他的另一方圖章“癡思長繩系日”,是說不願時光流逝,恨不得把太陽拴住。黃賓虹是在五五年去世的。生前,他每天不停作畫。五四年他九十一歲了,有一次我在他家呆了六天,看到他在一個晚上就畫了八張畫稿。徐悲鴻同樣也是很勤奮,常以“拳不離手,曲不離口”這兩句話勉勵青年。回想我在杭州時,有一次和蓋叫天在茶館裏喝茶,當時他已七十多歲了,穿著長衫、蓋著兩腿。我發現他把一隻腳放在八仙桌的橫檔裏,原來是在練“伸筋拔骨”的苦功夫,他是什麼時候都不忘練基本功。著名武生京劇老演員尚和玉對我說:我們在臺上演戲,別人看來很輕鬆愉快,不知我們在台下流過多少血汗,實際上我像是半個出家人,許多休息、娛樂都犧牲了。當代畫家黃胄作畫很勤奮,聽說他一年畫了廿多刀宣紙;吳冠中畫畫,可以坐下去繼續畫十個小時不起來,只吃點乾糧接著又畫。這種艱苦精神是很重要的。基本功是藝術家的地下工作,要天天練。他們露面的只是展覽會上的作品、舞臺上的表演、觀眾往往不知道,作者付出了多麼巨大的艱辛勞動。魯迅先生說得好,我坐在桌子前寫作是工作,坐在籐椅上看書是休息,“哪里有天才,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的。”(《魯迅全集編校後記》,魯迅全集廿卷、第663頁)確實,千千萬萬人學藝術,真正有成就的不多。學文學藝術的廢品率相當高,搞不好就成了空頭的文學家、藝術家,隨隨便便是難以成功的。這次在黃山,我看到兩個青年在寫生,一邊畫、一邊聊天,嘀嘀咕咕沒個完,畫畫完了,話還沒說完,半心半意是不成的。繪畫最根本的關鍵是道路的正確和堅強的毅力,古今中外,有成就的藝術家沒有一個例外。你把全付精力放進去還不一定能學好,何況半心半意呢!五十年代,我幾次外出寫生,背著沉重的畫具,每天跋山涉水,行程數萬里;力求創造有現實生活氣息、反映社會主義時代精神的新山水畫現在不知不覺已是七十以外了,我總結了一下,刻了一方圖章“七十始知己無知”,意思是天地之大,萬物之廣,道理之深,自己知道一點,也是微不足道的,實在是無知得很。
我七十總結中還有兩句話是:“做一輩子基本功”;“天天做總結”。
畫畫必須根據創作的需要,練一輩子基本功。有一次我在香山畫一棵樹,有個青年人看我一筆一筆地仔仔細細地描畫,他說老伯伯頭髮都白了還練基本功哪!我說因為沒有學好,是在練基本功。客觀事物無止境,學問也無止境,我請唐雲同志刻了一方印章,叫“白髮學童”,我覺得我在中國畫學習上,還是一個小學生。
有些青年作者問我,學習中難於提高,為什麼?我看原因當然不止一端,但基本功不扎實,根基不深,有礙事物的成長,往往是個主要原因。
做基本功,勤學苦練,說來容易,真正做到很難,要一輩子做到更難。“四人幫”在美術界的那個代理人最反對做基本功,說是只要到生活中去畫畫速寫就可以搞好創作了,這真是千古奇談。其實,他們哪里真心提倡到生活中去,以我看來,他們是千方百計地毀滅藝術。
我們要求藝術真實地反映社會主義時代的生活,必須遵循藝術的特殊規律,發展和提高我們的藝術。這裏要把樹立起無產階級世界觀、深入三大革命鬥爭實踐放在第一位;要掌握革命的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,要用形象思維反映現實,同時必須在正確指導下踏踏實實做一輩子基本功。
基本功概括了創作的基本需要,完全是為創作服務的。假若不創作就無需乎基本功,如同不蓋房子就無需乎打地基一樣。“四人幫”一夥所謂“用基本功反對創作”的說法,如不是捏造歪曲,強加罪名,那就是愚蠢無知。還有一種說法,“基本功好,不一定能創作”,言外之意,創作不行,病根在基本功,其實,不能創作,是因為沒有在創作上下功夫,基本功僅僅是創作的一個基礎環節,其他還要做很多很多工作,創作必不可少的生活根基和各方面的修養如果有所欠缺,難以搞出創作,這能怪基本功嗎?這種否定基本功作用的說法使我想起一個笑話:一個人餓了,先吃了個燒餅,不飽。再吃個饅頭,還不飽。又吃一個包子,飽了。他說:早知道燒餅、饅頭無用,開頭就只吃一個包子就好了。在基本功和創作的關係上,有的人也如此淺見,總想走捷徑,“畢其功於一役”。
基本功看來是不等同於創作,但它是創作需要的某些最基礎的規律、法則的集中表現;是從歷代藝術家長期藝術實踐中提煉出來的藝術語言的規範化。如歌唱家的練發聲吐字,武打、舞蹈演員練腰腿功夫,看來似乎不同於舞臺的表演,但歌唱家如不在練發聲吐字上下功夫,歌唱就不能字正腔圓,武打、舞蹈演員如不在腰腿上下苦功,動作就不能準確有力。基本功的高低決定創作發展水準的高低。
蓋叫天生前曾請黃賓虹老人寫“學到老”三個大字刻在他的墓碑上,他說他要用這三個字教育後來的青年。他到了晚年仍不分寒暑每天都在院子裏練基本功。他演的武松等戲動作矯健、準確有力,真是靜若泰山、動若游龍,被人譽為“傑作驚人”,絕不是偶然的。他所以能達到這樣的境界,除了各方面修養的廣博,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條件就是因為嚴格的、天天苦練基本功。藝術創造沒有基本功,就是無根之木、無源之水。這裏再說一個打虎的故事:傳說有一個村莊,虎患嚴重。村民計議備酒筵請別村高手除害。結果請來的竟是一個駝背老頭和一個小孩,村民大失所望。老人觀察到眾人神情,便未入席而先去尋虎。老人讓小孩走在前邊,行近虎穴時,小孩模仿幼畜的聲音,老虎聞聲而出。老人手攥利斧、置於肩頭。老虎猛撲過來,老人頭略偏,餓虎撲空,垂地而斃,眾人大為驚異。走近觀看,惡虎自咽喉至胸腹剖裂一條直線,命中要害。這時老人才從容入席,酒肴猶溫。老人向眾人講述來由:自己父親、祖父都被猛虎傷害,父親臨死告他,老虎傷人主要在於向前猛撲,因下決心針對虎性苦練基本功,練到眼前晃動毛帚而眼不眨;臂力能攀九人而不動,終成殺虎高手。這個故事啟發我們認識“基本功”和“用”的關係,要有決心、有毅力練一輩子基本功,而不是等到急用時才去練,臨渴掘井是不行的。
上面說的是做一輩子基本功的重要性。再說說我的另一句話:“天天做總結”。
天天做總結,總結什麼?主要總結自己的缺點。人的進步有兩條;一是發展自己的特長,一是改正自己的缺點。這是一對矛盾,而改正缺點是矛盾的主要方面。因為長處跑不了,缺點是攔路虎,是前進中的障礙。缺點是自己感到最困難、最畫不好的地方。如同走路,後腳不向前,你只好永遠停留在那個地方。如果你畫不好樹,就要花氣力專攻畫樹,樹畫好了,就前進了一步。一個善於學習的人就是關於認識缺點,改正缺點的人。客觀事物的發展是永遠不平衡的,落後點永遠存在,事物總是在不斷改正落後點而逐步前進的。我覺得我的畫缺點多,每克服一個缺點、每前進一步,都要付出艱苦的努力。我畫畫時總是在旁邊放一個本子或一張紙,有所感受就記上幾句,是不斷總結的。天天做總結,總結很重要。我的總結都是從實踐中得出來的。沒有實踐,就沒有理論,有了實踐而不總結也不會有理論,有總結而不做系統周密的思考,就不會有系統完整的理論。實踐經驗只有提高到理論上來,知識、技能才能鞏固和發展,減少盲目性。這就是毛主席說的,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過程。
不做總結,不知道自己的缺點,就要停滯不前、就不能進步,很愚蠢。董其昌畫山水不會畫點景人物,倪雲林也不會,董其昌就原諒自己說:“有雲林遮醜於前。”有的人畫山水一輩子沒畫好點景小人。其實,只要善於總結,全力攻關,全力攻克缺點,“難”是可以向“易”轉化的。不會畫點景人物,我就花上一個月功夫專畫點景小人,一個月不行兩個月,兩個月不行三個月……一年都畫小人,一年畫幾萬個小人,還能畫不好嗎?一年看來很長,但對比一生來說到底還是短暫的。山畫不好,專門畫山,樹畫不好,專門畫樹,最後一定能畫好。我還有一方圖章“千難一易”,是說困難是絕對的,容易是相對的,容易是困難的解決。俗話說,“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”“不費功夫”從“踏破鐵鞋”中得來,沒有前者就沒有後者。“世上無難事,只要肯登攀”,天下沒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的。
◆談學山水畫
說到這裏,不能不涉及到學習態度問題、學序問題以及治學方法問題。
有一次,一個青年人要我寫幾個字作為座右銘,我寫了“實者慧”三個字,意思是老老實實的人、誠實治學的人,才能有智慧。做學問一定要踏踏實實,來不得半點虛假。爭名爭利、投機取巧是不會有成就的。投機取巧必然帶欺騙性,就好比拿一百元想買兩百元的東西,是愚蠢的、不可能的。學藝術一定要付出很高的代價,想廉價獲得是辦不到的。投機取巧的人看來很機靈,實際是在欺騙自己。有些青年人摹仿一、兩張畫,表面看來差不多,就覺得自己有才氣,了不起,就驕傲了。學習的最大障礙是態度不老實,是驕傲自滿。驕傲自滿是淺薄無知的表現。
學序、治學方法很重要。毛主席說,飯要一口一口吃,萬里長征要一步一步的走。眉毛鬍子一把抓,不打好地基就想蓋摩天大樓,想同時把什麼問題都解決,想一舉就達到最終最高目的,這完全違反了事物發展的規律,看似聰明,實是愚蠢。學習要有嚴格的順序、循序漸進。學序混亂,想躐等,是造成困難和不能進步的重要原因。天份高,也不能例外。自己是二年級認為是一年級可以,這樣能夠把基礎打得更結實些。你是一年級認為是二、三年級就駕空了。破格錄取、破格跳級,那當然不是躐等,因為他的知識、理解力都達到了那一步。沒有經過那個學序,跳級、躐等是不行的。我從小愛拉胡琴,對琴音的感覺很敏銳,音色很好,一個琴師聽見我拉胡琴,說這孩子將來可以成一個很好的琴手。但因為沒有好的老師指點,學序混亂,沒有在基礎上下功夫,不會讀譜、記譜等等一套基本功,其結果半途而廢、沒學成功,很可惜。
天底下的大學問家都知道這個治學方法:先搞通一個問題,把一個問題搞通了,瞭解了一個事物的規律性,再研究另一事物,對把握客觀事物的共性,也就有了借鑒。所謂深入一點,普及全面。聰明人所以能觸類旁通,舉一反三,關鍵在於先對某一事物有了規律性的理解。各個擊破的方法是最聰明、最有效的方法,所以,為了擊破一個要害環節,不惜以最大的精力來對待最小的問題。挖井七、八個,一個也沒有挖出水,不如集中力量挖一口井見水,瞭解地層的結構,掌握規律。再挖第二口井就容易多了。共產黨三萬人要消滅國民黨八百萬人,這個仗怎樣打?毛主席用了這個最聰明的方法。傷其十指,不如斷其一指,各個擊破,集中優勢兵力,消滅其有生力量,而後總攻,奪取了勝利。“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”,歷代兵家都把它看作重要的制勝法寶,我們治學也不例外。
許多青年同志問我,繪畫的基本功指什麼?做基本功應從何入手?我看繪畫的基本功至少有三個方面的要求:
第一, 是一般的造型能力。
繪畫語言是以可視形象反映客觀事物,造型能力不好等於沒有繪畫語言。造型能力,指對形象、輪廓、明暗、層次、透視等的描繪能力,即對客觀事物的刻劃要準確。提高一般的造型能力,是藝術發展首要的前提。
怎樣對待素描?我認為學中國畫、山水畫學點素描是可以的,或者說是必要的。素描是研究形象的科學,它概括了繪畫語言的基本法則和規律,素描的唯一目的,就是準確的反映客觀形象。形象描繪的準確性,體面、明暗、光線的科學道理,對中國畫的發展只有好處,沒有壞處。我們的一些前輩畫家、特別是徐悲鴻把西洋素描的科學方法引進中國,對中國繪畫的發展起了很大促進作用,這是近代美術史上的一大功績,我想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。
有人說,學中國畫的學了素描有礙民族風格的發展,我是不同意這樣的看法。我畫中國畫有數十年,早年也學過短期的素描,現在看來我的素描學習不是多了,而是少了。我曾有補習素描的打算,可惜晚了。假若我的素描修養能再多些,對我的中國畫創作會帶來更大的好處。說西洋素描會影響發展民族風格,這是一種淺見。缺乏民族風格關鍵在於對民族傳統的各個方面沒有進行深入的研究,沒有把自己民族的東西放在主要地位,而不在於學了素描。我過去學習素描算來不到兩年,而我鑽研民族傳統僅僅筆墨一項就在齊白石、黃賓虹那裏浸沉了十年之久,這樣,西洋的素描能阻礙民族作風的發展嗎?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,徐悲鴻先生在歐洲學習素描功力最深、造詣也最高,後來他畫了大量的中國畫,能說他失去民族風格了嗎?我看不光沒有失去、反而是促進了中國民族繪畫藝術的發展,使民族風格發出了新的光彩。中國是一個有高度發達的傳統文化的國家,在中國美術史上,一些外來的文化傳入,中國都有能力吸收消化,都曾變成為有益的滋養、促進中國繪畫向更高更廣闊的道路上發展,這難道不是事實嗎?
建國以來,中國畫突飛猛進,首先在於政治的、經濟的、社會的各方面條件,而中國畫得益於外來素描進一步提高了造型能力,豐富了表現力,這些事實,我看也是不容否認的。至於說有的畫家沒有學過素描而造詣很高,這也可能通過別的管道而達到造型能力的提高,這是另一個問題,因為事情不是那麼絕對的。這個問題比較複雜,是一個學術問題,值得專題研究和探討,這裏我只初步談談我的看法。
第二, 是專業的基本功。
專業的基本功,是指對於表現物件的深入研究和精確描繪的能力。
中國畫專業,一般分山水、花鳥、人物。例如畫山水畫的人,對自己專業的特定物件要進行深入研究,進行專業基本功的嚴格訓練。一個具備一般造型能力的人,不見得能畫好山水畫。畫山水還要有畫山水專業的基本功。一定要對山、水、樹、石、雲、點景人物等進行專門研究,深入觀察、研究大自然山川的組織規律,要超過一般人的認識程度。古人講,“石分三面”、“下筆便有凹凸之形”,這就很難。山有脈絡,不同的岩石有不同的紋理,千變萬化,要表現好是不容易的,得下很大功夫。古人又講:“樹分四枝”,要把樹的前後、左右關係畫出來,畫不好就只有左、右兩面,沒有前、後關係。畫人物就更嚴格,要研究顏面、動態、手足、衣紋等等,不管畫什麼都要有專業的基本功,並不是只要有了一般的造型能力,就能解決一切。徐悲鴻對我說過,“我很歡喜荷花,但我不敢畫荷花,要畫,就得給我廿刀宣紙,把這廿刀紙畫完了,才可以說會畫荷花了。”這說明對一定專業的表現物件如果缺乏深入研究和透徹瞭解,即使有高超的造型能力,要畫好它也還是不可能的。徐悲鴻的話是經驗有得之言,是很精闢的。
第三, 是掌握繪畫工具性能的基本功。
我們畫畫,對自己繪畫專業的工具性能、特點,表現手法、技巧、技法都要深入研究。畫中國畫,對筆墨的研究要下很大功夫。宣紙、筆墨是中國畫的專用工具,畫中國畫就得對宣紙、用筆、用墨有所認識。如何使用筆墨,筆墨在宣紙上的表現效果,都關係著中國畫的特色,因此對中國畫的工具運用、技法要進行專門刻苦的鍛煉。
筆墨問題,我還要在下面單獨談。
道理正確,遵循學序做一輩子基本功,天天做總結,這是我要講的第一個問題。
二現在講講關於學習的問題。
要善於學習,學習的面越寬越好。“四人幫”這也不讓學,那也不讓學。學傳統,他說是封建主義的,學外國,他說是資本主義的,只有閉關自守、夜郎自大,這怎麼行?吸收面窄,象豆芽菜,一條細根,怎能長大。一棵樹要成長,根須吸收面廣,才能長成參天大樹。
毛主席教導我們:要古為今用、洋為中用。就是說,不論古代的、外國的,封建主義的、資本主義的東西,只要是好的,對我們今天有用的,都要學習、吸收,那怕是一點點長處,都要吸收。
當然,不能生搬硬套。不加分析,認為古代的、外國的東西都是好的,那也不對。學習要善於分析,要反復檢驗哪些是好的、有用的精華;哪些是不好的、有害的糟粕。
有種保守主義者,認為古代的都是好的,凡是傳統的東西好極了,一切都好。有人說:“只要學好傳統,畫現代題材也就沒有問題”。無數實踐證明,這話不對。崇拜西洋的人則認為中國的東西不科學,外國的東西都科學、都好……這也是形而上學,不正確的。
古代的東西,由於時代不同、思想感情不同,而不能完全適用於我們今天。外國的東西也因為地域不同、民族習慣不同,不能完全適合於中國。因此,古、洋都有局限性。總而言之,一定要象毛主席說的那樣,去粗取精、去蕪存菁,凡是好的、對我們今天有用的東西都要,魯迅也主張“拿來主義”!
中國的藝術在世界上很有特色。中國畫有悠久的歷史,中國山水畫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,形成獨立畫種又很早,比外國出現風景畫大約早一千年。中國六朝時就有獨立的山水畫了。而西方獨立的風景畫大約在文藝復興後,十七世紀時才有的。東方繪畫多受中國畫的影響。日本畫家東山魁夷是很有成就的,他很謙虛誠懇,在黃山見到我,說他的繪畫接受了中國繪畫和西洋繪畫的影響。中國古代繪畫藝術有很多好的傳統,如線的表現力,筆墨上的功夫,山水畫構圖上氣魄:千岩萬壑、重巒疊嶂,千里江山,萬里長江,都可以進入一幅畫面,這是世界上其他繪畫藝術所少見的,反映中華民族的偉大氣魄,獨樹一幟。中國畫反映出的境界非常開闊,中國畫不僅是畫所見,而且畫所知、所想,想像力很強。理想是現實經驗的總結和推移。可以畫現在看到的,也可以畫昨天見到的,並因而想到明天。中國畫論是很多精闢的論述,如“以大觀小,小中見大”等等。一千多年前,東晉顧愷之提出“以形寫神”、形神兼備這一卓越的繪畫理論,到現在看來還是正確的。中國繪畫在世界美術史的發展中有獨特的貢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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