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都金沙遗址是先秦时代古蜀文明重要的祭祀、礼仪中心,时间为商晚期到春秋早期,在这里出土有包括太阳神鸟、黄金面具等在内的大批贵重礼器,其中有一种石雕的跪人像,颇为有趣。
金沙遗址出土了12件石跪人像,这些人像的头发属于类似现代人的“中分”造型,像是左右翻开的一本书,被称为“一本书式”,脑后部有发辫垂至腰间。根据美术史学者巫鸿的研究,在芝加哥美术馆收藏的类似石跪人像,以及成都方池街出土的一件三星堆文化石跪人像,都属于同一种艺术类型,类似的石跪人像也见于更早期的广汉三星堆遗址,如1984年在三星堆遗址真武村西泉坎出土的石像。
金沙出土石跪人像
巫鸿认为,远古时代人们认为眼睛具有魔力,所以在三星堆发现那些巨大的青铜眼睛,以及眼部立体夸张的“纵目”青铜人像,都是非凡神力的象征。而芝加哥美术馆藏、三星堆以及方池街出土的石跪人像都是没有眼睛的,所以这些没有眼睛的石跪人像是为了表达毁灭其生命力的含义。不过,在金沙出土的这些石跪人像却是有眼睛的,而且是彩绘眼睛,用红、白两色描绘出眼眶和瞳孔。
由于这些石跪人像造型奇特、赤身裸体、双手捆绑,因此多有学者认为这些人像的身份地位低下,属于“羌人奴隶”、“战俘”、“石雕奴隶”、“人祭的代用品”等。但仔细分析,其实这些石跪人像的身份可能并非低下,恰恰相反,他们很可能是属于高级别身份的巫觋,甚至是王者。
为什么呢?首先,一些石跪人像的脑后雕刻有清晰的发辫,如金沙2001CQJC:716、芝加哥美术馆藏石跪人,都梳着整齐的发辫。这种讲究的长辫子,在古蜀人形象中,恰恰见于上层身份者,如金沙出土的青铜立人,手持礼器祭祀太阳神,身份高贵,他的脑后就梳有长发辫。三星堆一些青铜人像,应当是蜀人不同部族豪酋的祖先形象,脑后也有长发辫。三星堆和金沙同属古蜀文明,时代和地域稍有不同,但礼仪文化一脉相承,豪酋祖先、主持祭祀者都有讲究的长发辫,如果是地位卑贱者,显然是不可能僭越的。
三星堆豪酋祖先青铜头像脑后的辫发
裸体形象是超自然力量的显现 那么,为何这些石跪人都是裸体呢?如果是贵族豪酋,应该穿高贵的礼服才对啊,比如三星堆青铜大立人,就穿着装饰有龙纹的礼服。实际上,裸体在古人看来具有神秘莫测的超自然力量,一些仪式上恰恰需要这样的形象。
《韩非子·内储说下》记载李季的老婆偷情,他突然回家,该老婆便让奸夫“裸而解发,直出门,吾属佯不见”,李季见到裸体出门的奸夫,以为“吾见鬼乎”,于是赶忙用兰汤洗澡去辟邪。可见,在先秦人心目中,超自然力量的鬼是裸体的。
《左传·昭公三十一年》赵简子梦见“童子裸而转以歌”,预言吴国会攻占楚国首都,传达上天预言的童子也是裸体。汉代画像砖上的仙人,不少也是裸体的形象。《杨家府演义》卷五中,辽人的天门阵之所以厉害,是因为有裸妇的“太阴阵”,阴风习习、黑雾腾腾,宋军被这种超自然力量击败。
柯文在《义和团、基督徒和神》中谈到,后世义和团大师兄们,就继承了这种古老的观念,他们说洋枪本来无法伤害大师兄,但由于洋人阵前有精通法术的传教士,而且这些洋和尚能赤身裸体作法,因此大师兄们只能战败而逃。日本学者林巳奈夫通过对商周青铜器上的人物形象分析,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是“殷周时代的神灵是裸体的”,这一点其实很值得注意。
如果我们能回到远古时代人们的精神世界,就应该知道当时观念与现代人之间的巨大差异,凡人才是穿衣的,而神灵与鬼则是裸体,具有超自然力量的人物往往是裸体的。因此,古蜀人的贵族或巫觋在礼仪活动中以裸体形象出现,并不奇怪,这恰恰是为了凸显这些人肩负任务的超自然力量。
四川新津出土汉画像砖玩六博的仙人,裸身
捆绑跪地是为全民赎罪
第三个疑问是,这些人明明是被捆绑的,而且跪地,怎么能说身份高贵呢?这就需要了解先秦以来贵族、巫觋、王者们肩负的宗教使命,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商汤自焚求雨的记载。
《吕氏春秋·顺民》记载说:“昔者,汤克夏而正天下,天大旱,五年不收。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:‘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;万夫有罪在余一人。无以一人之不敏,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。’于是翦其发,枥其手,以身为牺牲,用祈福于上帝。民乃甚说,雨乃大至。”
类似的记载,也见于《淮南子》佚文、《御览》引《帝王世纪》,说商汤灭夏后连续几年遭遇大旱灾,于是决定自焚求雨,剪去头发指甲,坐在柴堆上,正要点火,大雨突降。在《论语·尧曰》、《墨子·兼爱下》中都记载商汤的祷词是“万方有罪,即当朕身;朕身有罪,无及万方”,可以看出,早期的宗教伦理精神中,国王其实是“赎罪的羔羊”,遭遇灾害的时候,他有宗教义务为国民牺牲,成为祭品。
还有《说苑》记载齐景公在旱灾时,亲自担任“人祠”牺牲;《新语》佚文记载卫文公遭遇大旱三年,也是亲自担任“人祀”牺牲者;《晏子春秋》记载齐景公住到野外连续被暴晒三天,变相被太阳烤焦,果然求得大雨。后世文献中,一直到汉代,都仍然有地方官作为精英,亲自向神请求将自身献祭,为民赎罪谋福利的流风余韵。
商汤自焚祷神,为民求雨
著名人类学家弗雷泽(James George Frazer)在其名著《金枝》中谈到,古希腊、罗马社会中有替罪人的文化,例如在古希腊的马赛城,一旦瘟疫流行,人们就会养一位穿圣衣的“神”,用神枝装饰起来,将全部灾祸转移到他头上,然后在城外用石头砸死。雅典人也养了一批供献祭的神灵。
古希腊罗马晚期的萨格里亚节,牺牲者是以公众替罪羊的身份为主,他把全民的罪过、灾难和忧愁带走,在更早的时候,他是植物神的化身。古罗马农神节,就是纪念农神萨图恩,他是神也是国王,教人耕种,制定法律,开创了太平盛世,后来扮演这位神王的都会被杀死,以纪念这位神为世人献出自己的生命。在古代欧洲,存在将国王(神)杀死以赎罪或祈求丰收的习俗。
类似的习俗颇为广泛,也见于亚洲和中美洲墨西哥等地,其实早期的国王或扮演神,或被视为肩负赎罪使命的巫觋,他们有义务为公共利益而献身,就像商汤那样为求雨而牺牲。了解这个大背景,则带着贵族发辫却被捆绑的石跪人像,就更容易理解了。捆绑、跪地,并非卑贱的体现,恰恰相反,这表明他们是赎罪牺牲的国王、大贵族,就像是自焚牺牲的商汤一样,为古蜀先民的利益,奉献出自己的生命。
动物是巫觋升天入地的伙伴
值得注意的是,金沙遗址19号遗迹作为一组完整的石雕组合,从全套配置来看,其内容不只是一件石跪人像,而是包括了1件石蛇、2件石虎、3件石虎尾和大量石璧的组合,出土时石人像和石虎并置一处。在古蜀文化中,蛇和虎具有重要的象征含义,三星堆二号祭祀坑中就出土过一件立体蛇形饰件,三星堆亦见多件金虎、青铜虎,表明蛇与虎可能与中原的“龙虎”一样,是一组搭配,是古蜀人心目中的神兽。
有趣的是,石跪人恰恰与这组神兽配置在一起,应该不是偶然。施劲松先生曾提到,要理解这些石跪人与动物雕像的关系,可以借助张光直先生对商周动物和巫觋关系的讨论来理解。
金沙19号遗迹石跪人与石虎同出
张光直先生认为,动物对于萨满来说,是重要的伙伴,甚至是同体的另一半之化身。他引用伊利亚德(Mircea Eliade)对西伯利亚和阿尔泰人萨满的描述,这些人物能够召唤野兽和鸟类来到身边,这些旁人看不见的动物能帮助萨满升入天界。他认为,早期中国的礼仪和美术,具有强烈的萨满性格,《山海经》中那些乘龙的王,其实就是萨满世界观中凭借动物伙伴升天的例子。《大荒南经》中的不廷胡余,就踩着两条青蛇飞行。
而在中美洲的早期艺术中,虎也往往是统治者“我的另一半”化身。因此,金沙19号遗迹中与石跪人一起出土的蛇、虎,其实都是萨满性格的王者的动物伙伴,乘坐这些神物,他们可以升天入地,交通鬼神。
洛阳出土东周玉人骑兽,张光直认为是巫觋乘动物升天
石跪人可能的骑虎形象
综合这些迹象看来,从三星堆到金沙都一直存在的石跪人像,其实应当并非卑贱的“羌俘”,精心梳理的辫发是豪酋的发型,裸体的形象是超自然力量的显现,被捆绑跪地是为全民赎罪的以身祷神壮举,石雕蛇、虎是这些巫觋、王者升天入地、与鬼神交通的坐骑。这些石跪人,是古蜀国的商汤、卫文公、齐景公一类人物。牺牲自己,造福大家,其实是当时的“贵族精神”,既见于中原文化,也存在于西南的古蜀文化。